雨霖鈴(四)

立春後,本是萬物復甦的時節,北方荒原卻依舊一片淒冷。國師裹著白裘,雙眼征愣地看著前方,溫熱的鼻息接觸到仍然冰冷的空氣後化為白霧。

眼前是一片焦土與霜雪層疊的破敗殘象。斷裂的兵戟箭矢與旗幟、四處被火焰燒灼過的黑色焦痕、妖獸惡鬥所留下的凌亂爪痕,以及各種飛濺的血花……早已被這些天又陸續降下的薄雪和冰霜覆蓋,只剩下冷霧中模糊的影子。

戰事的痕跡彷彿正漸漸被抹去。

融雪想起了那日,雲青遙的副將陸澄淨帶著那頂上頭遍布猙獰刮痕的頭盔,來到他面前。

「大人,從那日後便已派人搜了快要一個月……與將軍有關的,就只帶回這件……」

融雪腦中一片嗡嗡作響。

「他們遇見了什麼?」

融雪問。他的聲音平靜得都不像是自己的。

陸澄淨被問得欲言又止。融雪耐心地看著他,眼裡沒有一絲波瀾。或者說,他在那個時刻已經把自己的靈魂抽出了軀體,才能夠繼續維持那表面的冷靜。

是遇見了什麼,才會連人都找不到?

陸澄淨的描述聽在融雪耳裡,就像是遠在天邊,一個彷彿和他自身無關的古老傳說般,簡潔俐落地包裹著那血腥喧鬧的一夜。

 

是日,北壁被冷霧遮蔽的太陽早已落下,地上火光卻衝天。這場戰鬥從落日時分便已展開,兩方勢力拉距了好一段時間,最終仍避不過混鬥在一塊的命運。陸澄淨起初駕著坐騎跟在雲青遙身旁,幾番與敵軍纏鬥之下已和主將被短小的人流暫時分了開來。感覺到那股熱浪之時,陸澄淨剛剛奮力頂開足足有自身一點五倍高壯的敵兵,一劍精準無比地送進那護甲的縫隙之中,一揮一劃便斷了敵手的命脈。陸澄淨全身在第一時間劇烈地警覺起來,那是征戰沙場數回的經驗保命之道。他一轉頭,就見到不遠處雜亂的人獸堆裡劃出了一小塊空缺的圓,持劍的雲青遙就站在那裡,對頭亦是一員敵軍將領,看那護甲與陣勢竟顯出其中幾分猖狂之色來。

「雲將軍!」陸澄淨喊了一聲,斬開湧上的敵人,努力推擠著撥開擋路之人,雙眼迫切地看著那兩人所在之處。那兩人僵持對峙著,旁人沒能敢介入半分,即便是纏鬥中的將士們也下意識地紛紛避讓。陸澄淨心底明白,那兩人之間的氣場與身旁其他全然不同,即使被戰鬥所生起的熱血燃燒地忘乎所以,也不可能不服從於本能,明白那兒正充斥著與四周隔絕的壓迫感。然則陸澄淨是雲青遙的副將,並非等閒之輩,何況他心繫主將的安危,怎樣都要突破到那處去,每走近一步都越能感覺到一股無形的窒息感越發顯著。陸澄淨幾乎立刻便明白過來,那是來自於先天的優勢,一種自然體型及血性差異所產生的,對他自身直覺式的警告。

「老夫還想說是什麼,主將竟是這樣的毛頭小子!」方走近,陸澄淨就聽見那渾厚的嗓音狂傲大笑,心裡不覺一震。抬眼去看,那敵方將領身披重甲,肩寬體闊,眉目花白,面上是個年過半百的老者,一雙眼卻精得彷彿有兩股火炬在熊熊燃燒。他一笑,空氣儼然都震動了起來。

「這都城反抗之力竟已如此微弱,還得靠稚兒出戰,老夫在此豈不是鬧了個笑話!」一句話說完,陸澄淨發覺自己的雙腿竟無法再輕易踏出去半分,尤其那最後面的吼聲,簡直像是一道打進人心的落雷,字面語意並無攻擊性,卻包含了各種殺傷對手的血性在。陸澄淨心想,果不其然,這人的身分與自己所想並無出入,只怕就是那傳聞中殘暴不已的角麟族。思及此,陸澄淨忍不住又將視線往老者身上投去,心下微微詫異,忽略那雙眼裡的精魄和不怒自威的氣勢,對方維持人形時竟也是與常人無異,流言蜚語可是將各種可怖令人驚懼的形容都給用上了。

「戰場上何來笑話之說,分分刻刻都是奪命時機,今日不取你首級我雲青遙也無顏再回都城。」卻聽雲青遙毫無動搖地說道,那聲音彷彿平靜,底下情緒卻是洶湧無比,與老者針鋒相對沒有任何退卻之意,陸澄淨心裡不禁激動起來。

然而,沒想到那老者聞言,面上卻微微一愣。

「雲青遙?你是雲逸峰的兒子?」

雲青遙表情不變,眼色微動,那老者沒有錯過這動靜,旋即大笑了起來。

「哈哈哈!此甚好!太妙!今日竟然在這冰天雪地沙場上遇見雲逸峰的兒子與老夫為敵!都城這著棋下得太妙、太妙!」老者笑完,表情一變,驟然便顯現出殺氣來,驚得陸澄淨立即將手上的劍柄纂緊了。他雙眼一瞇,語氣危險地道:「看來那日雲逸峰身邊真正出了個奸佞,寧可讓他兒子變成都城的工具苟活,還不如趁著在強褓裡頭摔死了罷!」

陸澄淨一番話聽得滿頭霧水,心底深處卻大感違和。都城的成員結構複雜,這番混戰之中遇見故人並非異事,但那老者話中有話,讓陸澄淨有種豁然聽見什麼大秘密的感覺,背上竟無端冒出冷汗來。

「據說那都城皇上身邊的國師也非俗物,如此想來一切也都說得通了。等料理過這攤,老夫倒是要去親眼見識見識──」突聽見老者說了這到這,只見刺眼銀光一閃,竟是雲青遙提著劍柄,腳下一蹬便似離弦的箭般撲了上去。

刀影交錯,刺耳敲擊聲在冰冷的空氣中鏘鏘炸開無數,轉瞬間兩人便已過了數十招。雲青遙發起猛攻,劍劍直指要害,卻又被老者刀刀化解。突地一聲脆響,雲青遙舉劍護身,竟差點被老者反奪了要命之處。

「哼,稚兒的伎倆!」老者伸腳猛踹,雲青遙堪堪閃過,旋身又再刺,眨眼間又是數十次接招拆招。雲青遙腳下用勁踢在老者腿上,後者卻紋風不動,反而一踢一勾,將雲青遙反制在雪地上,大刀落下又恰被閃過。雲青遙發覺老者不僅是身形魁武,全身上下的肌肉更彷彿儲滿可怕的力量,似乎無一處是虛長在那兒。他施各式巧勁竟都被老者一一避過,巨大的身軀宛如一座大山傲然挺立。

雲青遙心中方思及此,趁著自己身子為閃避而滾到一旁的勢頭,見那老者正要轉身,倏地矮身將持劍手勢一變,兩手正握劍柄,上身前傾猛地朝老者腰髂處斬去。但聽得一聲輕微悶響,老者腰腿上的護甲被劃出一道口子,血霧噴發出來,落在地上的便是一截小指。陸澄淨卻還來不及為此感到振奮,又聽見砰地一聲,那老者不知何時竟一拳扎實地打在雲青遙用於隔擋的手臂外側上,力道之大震得他向另一方翻飛過去。接連兩個巨變都毫不停歇地發生在一瞬之間,再一眨眼,只見雲青遙已掙扎著爬起身來,受到攻擊的那手微微彎曲著,只怕是損及皮肉下的手骨。

如此一來,瞬間便已形成對雲青遙相當不利的局勢,那老者僅斷了一截小指,兩手幾乎沒有影響到任何的活動性。雲青遙臉色略為蒼白了些,一雙眼仍沒半點懼色,默默將劍柄換到無傷的左手上,緊緊地握住了。

「哼,這眼神倒還和你爹有幾分相似。」老者瞅也沒瞅自己手上的傷處,面上反倒露出幾分喜色來。卻在這時,陸澄淨心裡的警鐘又大大地響了起來。他才剛心想不對勁,只見那老者兩眼放出火光,身形猛地向上拔高脹大起來。

「將軍!」陸澄淨再顧不上別的,喊了一聲,奮力就想往雲青遙那裡撲去。

「退下!」雲青遙卻反而就著他伸來那手,抓住之後運勁大力反拍了陸澄淨一掌,震得陸澄淨胸口欲裂,幾乎吐出一口鮮血。但聽得一聲震耳欲聾的雷鳴,陸澄淨眼前忽地變為一片白色,旋即是爭先恐後撲面而來的兇猛熱浪,瞬間世界就這樣消失了。

 

待得陸澄淨再次轉醒之時,四周早已變為一片焦土。他在事情發生的前一剎那被雲青遙推開,僥倖存了性命,身上僅有各種大小挫傷和部分燒燙傷。所幸天候嚴寒,降下的冰雪覆上了他的傷處,減緩了不少痛苦和惡化的可能。然而在他被都城友軍尋到之時,卻只知在那之後天上彷彿風暴般雷電交加許久,不時竄出高熱烈焰和令人膽寒的咆哮,敵我兩方一時間都不敢貿然接近。不知過了多久,空中傳來轟然巨響,分不清那是何物炸裂的聲響,或是慘不忍聞的悲鳴,長長地在這天地間淒厲地劃了一道,便消散而去。等到雲霧終於散去,友軍見勢立即大刀闊斧地猛然發動突襲,擊得敵方潰不成軍,很快便投了降,這才在狼藉之中搜到了陸澄淨。

聽到這裡,融雪睜著一雙眼,認真地看著他,半晌才低低地問:「那是說,並沒有親眼見到雲將軍的結果?」

「大人,那是實話。屬下也不相信將軍就這麼──這麼沒了。只是無論怎麼找,連個影子都沒能瞧見。這頭盔也是昨日才發現到,獨獨落在遠處的雪地裡──」

「既然如此,怎能如此拖延實情,當軍報是兒戲嗎!」融雪突然掐斷了陸澄淨的話,語調微微揚起。聞言,陸澄淨和周圍的下屬俱是一愣,身周的空氣驟然便冷了幾分。

融雪的臉色白了白,垂下雙眸緩下自身的情緒。他心中彷彿裂開一道深而長的扭曲口子,要碎不碎,搖搖欲墜。

「……陸將軍,還請保重身子,好好養傷。多謝。」融雪頓了頓,低聲說了句,終於忍不住,拂袖轉身便出了帳篷。

方走出篷外,冷空氣迎面而來,頓時令他冷靜了幾分。融雪深深地舒了口氣,一片白霧便在空中散開,又很快地消失無蹤。

融雪靜靜地在冰冷的雪中走著,周圍見著他的人道的招呼也都沒入他的耳。他獨獨前進,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走到營區的邊緣,幾名駐守的士兵站在不遠處早早地看見他來,行了禮喊了聲大人。

「那個地方……陸將軍派人找到頭盔的地方,在哪兒?」融雪問他們。

兩個士兵互看一眼,反應過來融雪所指為何,便如實以告。他們見融雪似乎有要出行的意思,便主動地提出要作為護兵一同出行。

「不了。既已投降,這四周再沒有什麼為害的東西。況且我只是想去看看,落日前便回來了。」融雪向士兵借了匹馬,通體雪白,僅額上一抹胎記似的斑紋。他騎上去,婉拒了士兵的隨護,便策馬朝向那白茫茫的一片雪地騎去。

 

雖有狐裘暖著,騎在馬上臉面被冷風刮過仍感刺痛。融雪卻無心顧忌這些,只覺得再不到那處去,他的心就要完全碎開來了。

他暗暗惱恨著,那封軍報的內文幾乎奪去他的靈魂,連夜趕來前線聽了陸澄淨的敘述,才知分明什麼都沒見到。是呀,什麼都沒見到,怎能那樣寫!活要見人,死要見屍,一個落在遠處的頭盔說明了什麼?到底還是有點希望的。融雪想到這,不禁策著身下的坐騎跑得更起勁來,仿若要把那種纏繞不去的心慌丟在身後,再也不用去感受它。

況且,雲青遙早已答應他,這次出行回去會回到他身邊。

 

不知經過多久,融雪面前出現了一片牆似的密林,令他不禁拉著坐騎將速度慢了下來。融雪左右顧盼,這一路跑來身周除了茫茫一片白雪,什麼都沒有。眼前這片密林,看來是十分有機會藏些什麼的,估計陸澄淨手下的人也是找到這兒了。

融雪略略思忖過後,將隨身攜帶的護身匕首抽出,在入口處的樹幹上畫上一刀,確定記號夠醒目後,便騎著馬進入密林中。

融雪一邊在密林中行走,一邊在路上經過的樹幹上留下記號,同時還左右留意著四處的景象。那密林樹多白樺,白色的枝幹不帶葉而扭曲著,整片林子亂中有序地一直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,腳下踏過的依舊全是一片雪白。身著白裘、騎在白馬上的融雪,登時覺得自身彷彿已和這銀白色的世界融為一片。

持續在林中走馬,融雪聽見了遠處有細小的水流聲。果不其然,越走聲響越明,沒過多久就見到前方白雪皚皚處一片深色凹陷,近看便是一條細小的河流,沒被凍住還正潺潺不絕著。

融雪見到那小河,心中一動,勒令馬匹停下,自己下到地面上來。他走到那河邊,低頭瞧了瞧水裡的情況,見那水流十分清澈,底部的石子粒粒分明。融雪再往小河下流望去,還無法看見終點通往何處。融雪剛想著,回去定要叫上一隊士兵來這兒搜索仔細,回頭卻怔愣在當場。

小河的對岸,同樣一人怔怔地望著他。雖然身上並無披甲,是融雪未曾見過的冬衣樣式,外出時應束在腦後的黑髮也放任地披散在肩頸上,然而那身形、那臉孔,那親近過無數次的麥色肌膚,融雪怎樣都不會認錯。

是雲青遙!

融雪臉上掩不住一喜,踏出一步正想叫喚他,字到了喉頭卻被一股陌生的嬌脆女聲所斷。

「青遙!」

雲青遙聞聲,回頭望向他身後,融雪的視線便也隨之而去。只見在銀白的世界裏,出現一點嬌嫩的粉綠色,腳步輕盈地一下子便躍到了雲青遙身邊。待她到了這個距離,融雪這才看清是名穿著和雲青遙相似樣式冬衣的女子,只是布料色彩更為鮮豔。那女子一頭烏黑長髮,頭臉上僅配戴簡單的幾樣飾品,卻更顯出其中的嬌貴來。

「才想著你怎麼一下子不見人影,跑來這兒看什麼呢?」說著,那女子親暱地主動挽住了雲青遙的手臂。見雲青遙毫不反抗任那女子親近的模樣,融雪頓覺目光一刺,剛剛初見雲青遙的喜悅頓時被壓下了大半,面上的喜色自然也僵了僵。

「妳怎麼穿這樣便跑出來了?外頭這麼冷,怎不多加一件暖襖?」雲青遙瞧了她身上的穿著,頓時便不滿了起來,說著一手就抓起那女子挽著他的纖纖葇荑,眉頭又是一皺:「妳看,手都凍成這樣。」

融雪見他們彼此親密的樣子,這下子心頭方才的一熱已經全都消散去了。他在那兒站著,只覺得看著兩人互相關懷的樣子彷彿過了不知多少載,全身上下涼涼地好像要和落在地上的白雪相融在一塊。

「呀,有人在那兒。」那女子終於發現了融雪,輕呼一聲便又將雲青遙的注意力拉回了河岸對面那人身上。瞧著那人遠遠地站著,雲青遙一時之間覺得心底生出了某種熟悉又陌生的異樣感來,卻說不上是什麼。方才他走到這河邊,立刻就看見對面那抹雪白的倩影,冰天雪地之中站在一匹白馬旁,背景是一片白樺林,簡直是一幅絕美的畫作,他登時便瞧得癡了,竟愣站在那兒一時間被引去了魂。

「討厭,最近老是有許多穿著戎裝的人到林子周圍亂晃,那人會不會也是他們的人呢?咱們早點回去吧,免得又惹上什麼麻煩。」女子晃了晃雲青遙的手臂,有些警惕地看著融雪。

雲青遙魂不守舍地又下意識瞧了融雪一眼,接著便被女子向林子深處拉去。見他們就要消失在視線裡,融雪終於回了神,連忙跑向河岸,邊喚了聲:「雲青遙!」那聲呼喚因為方才心冷喉頭正燥著,忽然發出了急促的一聲,扯得融雪的喉頭猛一疼,聲音中竟染上了幾分淒切之色。

雲青遙聞言,只覺全身一震,忽地轉過身去,見融雪倒在雪堆裡,剎時間也顧不上河水冰冷,在身後女子的驚叫聲中往那河裡連踏了三步,躍到對岸去,一把便將融雪從地上抱了起來。

方才融雪心頭一慌便沒注意腳步,只想到要往前將雲青遙喚回,剛喊出聲音腳下一絆就跌在雪裡,一時間冰雪撲面竟也讓他愣得倒在那兒不知爬起。忽又被人抱在懷裡翻了起來,融雪被凍得透出粉嫩血色的臉龐一抬,就對上了雲青遙近在咫尺的面孔。溫熱的鼻息吐在兩人臉上,彼此心裡俱是一陣無法言語的怦然,誰也忘了要先開口詢問對方什麼。

「青遙,那人沒事吧?」兩人互相凝望怔了半晌,身後傳來的女子聲音才將他們的神智拉回。融雪睜著一雙桃花大眼,黑白分明的雙眸底下盛著癡癡的怔忡,撩得雲青遙心裡又是一緊。他將融雪拉起,忍不住為他拂去身子剛剛沾上的碎雪。很快地觸碰過融雪臂膀的瞬間,雲青遙又默默在心裡嘆道,那身子竟比他想像得還要纖細許多。

「沒事吧?有沒有碰著哪裡?」雲青遙面上若無其事地問道。

「……沒有,多謝。」融雪看著他,像是想要看出些什麼端倪,讓雲青遙面上慢慢顯出一陣心躁的不自在來。

瞪了許久,融雪才像是抱著最後的希望般,低低地又開口喚了聲:「雲青遙……」

「你認識我?」然而,雲青遙的回應卻讓他落了空。見雲青遙眼底毫無掩飾之色,融雪一時之間還是難以接受。

「你真不認得我了?」融雪看著他,問,眼裡藏著一絲哀怨。雲青遙正想著他的雙眼是多麼美好的形狀,自然沒有錯過那瞬間的情緒,心上的疑惑便更加堆疊累積了起來。

雲青遙正要再答,又聽見身後的女子再次喚他。

「青遙!沒事就快回來吧!」

雲青遙偏頭看向那女子,又將視線轉回身旁的融雪身上。他正躊躇著,論理他應該要回到河的對岸隨那女子回去,這天氣如此嚴寒,再不帶她回宅子只怕又要惹出什麼岔子。只是這突然出現的美如畫的人兒,竟讓他的心底波瀾不已,即便是身後的女子都沒能讓他感到心上曾有這種焦灼的溫度。明明站在雪地中,光想到剛剛他觸及這人的身子,他就感覺胸口那處熱暖暖的。

雲青遙突然明白了,這人對他而言必定有什麼特別的意義。看向那雙瞅著他的桃花眼,雲青遙只覺腦子一熱,立即抓住了融雪的手。融雪被他的態度弄得雲裡霧裡,正不知該如何是好,手突然被握住,不由得一驚,面上倒顯出了幾分動物般的怯意來。

「……跟我走,好嗎?」雲青遙問,握著融雪的手卻堅固得令人挣不開來。融雪怔怔的看著他,像是無法理解他的言行。

雲青遙見他沒有立即拒絕的意思,心頭湧出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的一喜,猛地彎身就將融雪懸空抱了起來,一手拉過白馬的韁繩,就往河的方向走去。

「等、你……」融雪驚得不敢亂動,只能在雲青遙懷裡縮成一團。見他一腳又踏入冰冷的河水中,融雪空出的雙手只好將他的身子攀得更緊些,深怕自己落到河水中。雲青遙感覺到他在自己懷裡的動作,整個過程心上都火熱熱的,竟然連腳下刺骨的河水都顯得微不足道了,腳下的動作更是毫無遲疑地大步邁去,一下子便牽著白馬渡了河。

「你怎麼這樣亂來,這水有多冷呀!趕緊回去,要是染了風寒就糟了。」那女子見他們一渡過岸來,立即湊了上來。看清了雲青遙懷裡的融雪,臉色猛然一變。

「這是都城的衣服,他果然和那些兵都是一塊的!青遙,別理他了,咱們回去吧!」說著,女子就要去拉雲青遙的手。

「他剛剛跌跤,扭了腳,帶回宅子幫他治治。」雲青遙不動聲色地將身子一偏,抱著面上寫滿困惑的融雪上了馬,讓他坐在馬上,自己牽著韁繩走在前頭。

「不行!這樣隨意帶都城的人回宅子嬤嬤會生氣的!青遙,你不能擅作主張!」那女子跟了上來,邊說還不忘帶著敵意瞪了融雪幾眼。現下融雪仍搞不清楚狀況,卻又不願白受女子瞪視,不禁向她那處瞥了眼。融雪這一看,才發覺這女子皮膚白裡透紅,眉目十分嬌豔,一眼便知非出自尋常人家。一想到剛剛便是這女子在對岸和雲青遙眉來眼去,融雪便默默把頭微微偏到別處,心底是說不出的煩悶,驀地又把視線偏開去。

「逍兒,嬤嬤不是曾說過宅子裡的事我也有權評判?」雲青遙頭也不回地繼續前進。

「你……」被堵了一氣,名為逍兒的女子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,只能氣呼呼地用力哼一聲:「到時候出事了,再看嬤嬤怎麼罰你,哼。」

 

在白樺林裡彎彎繞繞許久,融雪心底不禁感到些許不安。他來時只想到要尋得雲青遙的蹤影,沒想到走一遭是真的把人找著了,情形卻與他所想的迥然不同。想到出行之前,囑咐過守望的衛兵自己落日前歸來,融雪抬頭看了看蒼茫的天色,思忖著不知已經到了什麼時辰,這北方天色如一,只到了天色轉暗之時才能知道日頭早下了山。他左右張望著,四周的景象重重疊疊早已分不清方位。起初還抱著一點記路的念頭,沒過多久便發覺這四面皆是一片煞白的景象,儼然是天然迷宮,回頭望去已看不見自己從何處而來。

融雪伸手撫了撫身下馬兒的棕毛,心裡輕輕盼著這孩子還能認得來時路。目光又瞧見走在前頭那匹棕色長毛馬上的寬大背影,融雪頓時又覺心裡一陣摸不著底。方才雲青遙問他願不願意和他走的時候,是融雪自己也不願意放棄弄清這一樁的機會。

融雪一路低頭滿懷心事,逍兒跟在一旁心思也是無時無刻不在轉著。她和雲青遙剛剛在林子裡騎上了各自帶來的馬匹,兩個人並騎著,融雪的白馬韁繩被綁在雲青遙那匹的鞍上。她總是想找話和雲青遙說說,一下子問晚膳要吃什麼,一下子又提前幾日有什麼新的所見所聞,雲青遙總是有一句沒一句地應她。雖然在她面前雲青遙一貫是這樣不冷不熱的,但就像方才握她手那樣,對她總是極為關心的。怎知後頭那人一出現,雲青遙的魂魄就一股腦地飛了去,不但第一次見面就為了他踏足冰川,還摟著抱著護得小心翼翼,那醋罈子在逍兒心上一股腦地便被踢翻濺得滿地都是。況且,從見到身後那人起,逍兒就敏銳地感覺到,他身上有什麼令她所厭惡的東西在,一時說不上來,卻像一根刺扎在肉裡那樣讓她不快。

嬤嬤從小教導她,都城裡的都不是什麼好人,千萬要遠離,他們居住在這冰寒的北方,正是久遠前先人為了躲避禍亂而至。憑什麼一個都城人卻那樣備受雲青遙的注目呢?越想下去,逍兒心中的不愉快越加地放大了,漸漸地便也不再說話,心裡只想著要這人治好腳傷就早早離開,還是別讓雲青遙和他有多餘的交往才好。

於是一路上三人之間到了最後是寂靜的,默默便來到一處鋪滿白雪的岩壁前。融雪抬頭瞧見,只想那岩壁是如此壯觀,一整片地向左右和上方延伸過去,宛若一道天然的城牆,將後方所有的東西都擋去。雲青遙領著他往旁走,融雪才又驚異地發覺,那岩壁摻著白雪看來是一整片的,實際上中間卻有一個可供一匹馬通過的缺口,然而在天然屏障之下,正面是全然看不出有路可走的,即便繞到側面一眼望去,也僅會以為那是一道不顯眼的凹豁,要真騎著馬走過去彎了兩彎,才能發覺後頭另有天地。這下融雪心中恍然,即使這一個月來陸澄淨帶兵搜到這兒,沒有熟悉其中玄奧的人指點,怕是也沒法找出什麼來。

「欸,都城人,你眼睛瞅那麼大做什麼?這地方量你就算走過,回頭把你扔在白樺林外,估計你也摸不來這兒。」過了那神奇的入口,前頭便傳來逍兒帶著傲氣的嬌斥。

融雪早就猜到那女子必定不待見自己,聽她語氣如此不客氣,心中千頭萬緒卻也找不到什麼話語來反駁她,況且她確實是地主之位,自己更不應貿然衝撞。想到這,他便決定默不作聲,裝作沒有聽見。

逍兒對他說的這番話,自然是出自剛剛一路上堵在心中的不快,故意想要刺激對方。沒想到她這一巴掌卻像打在棉花上,對方既不回應也沒露出半點不悅來,大出她意外,反倒讓她有種發洩不得的氣惱感,對融雪便越發看不順眼了。心中惱到最後,顯出一分委屈來,於是她轉過頭朝著雲青遙看去,忍不住開口道:「青遙,你先前答應今晚要陪著我的,用過晚膳咱們便去書香閣吧。前些日子才有人送了我一冊渤洋圖誌,正好能一塊研究研究。」

雲青遙本來心上也在想著今日帶融雪回宅的事,經逍兒的一番話才想起自己確實是答應過她的。但是比較起來,他心裡更在意融雪今日見到他那奇怪的反應,彷彿他們早就相識。融雪眼裡的失落,讓他覺得自己不認得對方是一件天大的錯事,但是像這樣令人心動的人兒他若見過又怎麼會忘?他也無從解釋心中因融雪而牽動起的莫名激動與悵然是怎麼回事,彷彿他自身也已尋找融雪許久一般。

逍兒見雲青遙面上露出了遲疑,心中一驚,那都城人竟然影響他這般深嗎!只不過是初見何以如此?逍兒回頭又一瞥融雪,那通體雪白的身影合著她先前感到的莫名厭惡交相摻雜起來,忽地就讓她想到了某事。她杏眼圓睜,正想轉頭對雲青遙說些什麼,卻見雲青遙倏地便勒馬停了下來,她只好也跟著將韁繩拉緊了,呼聲喚馬匹停下,抬眼卻見那讓雲青遙停下的原因正對著他們站在不遠處。

融雪從他倆身後看過去,只見一名穿著冬裝的男子雙手作揖擋在道前,恭敬地垂首向他們作了一禮,隨後便站直了身子。

「青遙大人,逍兒小姐,嬤嬤已經在主殿裡候著了。」

「這事回到宅裡再通知也不為過,何必勞榮叔你這樣費心站在這雪地裡。」雲青遙一邊的眉毛微抬,問。

「這是。」榮叔回道,面上掛著溫遜的笑容,卻不解釋也不移開步子,就這樣站在原地。

「這客人腳上有傷,我決定帶回宅子治治,嬤嬤不會不通這麼點人情吧。」雲青遙道,心中已猜到了榮叔擋道的用意所在。

「助人為善一向是眾所樂見的,嬤嬤怎會攔阻?青遙大人您放心,客人需要的一定準備周到。嬤嬤只是想著逍兒小姐陪著您在外頭晃了一日,接待客人也別要忘了自己的身子,特別熬了雞湯要您們一齊去用呢,這才要我特別過來提醒您們別耽擱了。」榮叔這才讓開,單手一供,讓他們向前繼續走去。

融雪的白馬經過榮叔面前時,雖然後者本著禮數並未抬頭瞅他,仍讓他感覺到了一種無形的視線和打量。融雪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,想必前頭他們口中的宅子,還有那位聽來頗具地位的嬤嬤,都對自己的存在不抱持任何歡迎的態度。請榮叔出來做這一場戲,大約就是最初的下馬威了。想到逍兒口口聲聲稱自己是都城人,融雪想著自己的身分已經被先入為主地定義了一番,也許還扣上了什麼他所不知道的臭名,他肩上的無力感就越發沉重,面上卻不願讓旁人看出有所動搖來。

沒過多久,前頭就出現一幢巨大的宅院,在霜雪的加持下透出一種巍峨的氣魄,埋在雪下的深色塗裝在融雪眼裡,彷彿是向他宣示著裡頭住人的冰冷與拒絕。

若他有選擇,融雪怕是不願意踏入一個不待見自己的地方。在都城作為一國之師,可說是連皇上都敬他幾分,哪裡有遭人嘔氣的機會和道理?以他身為國師的尊嚴,又何苦來到這個地方受這莫名的氣?

然而……

融雪望著雲青遙,後者似乎想到了什麼般,也下意識地回過頭來。兩人短暫地四目相接,彼此的目光裡都有些對方讀不懂的思緒在。

可惜啊,融雪在心中輕嘆。

現下卻是他放不開這人了。

雨霖鈴(四) 有 “ 2 則迴響 ”

  1. 青遙Q口Q……!!
    然而失憶了還是好閃啊,我看見了老趙(誰)去死去死的氣息了
    國師別難過,感覺你還是有很大的可能被吃掉(x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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